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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丛生的魔法世界---浅谈《哈利波特》系列
发布时间:2010-11-06 10:06:01
从2001年接触《哈利波特》系列(以下简称《哈利》),到现在已有六年。看完第七册,想把对这套书的感想整理一下。
《哈利》是一个设定得很仔细的架空世界。虽然比不上《魔戒》大气宏伟,精巧繁复不遑多让。匪疑所思的魔法,层出不穷的咒语,盘根错节的魔法定律,错综复杂的社会和人物关系,令读者始终保持阅读新鲜感。
《哈利》属于儿童文学范畴,偏重于少年文学。整个系列讲哈利的成长故事,从儿童到青年初期。第一册里还是爱吃糖果的男孩,最后一册已是坚定勇敢的男人(man)。书里涉及青少年成长的种种烦恼,所谓黑暗面,部分由此而来。成长绝非易事。《哈利》也是冒险故事,孩子们(其实是所有人)最喜欢看的故事形式。
《哈利》又是悬疑小说,每一册都基本上采用相同的结构:一层层抛出悬念,一步步(甚至一部部)埋下线索,再一个个解开疑窦,至于谁是大坏蛋,一定是不到最后不揭锅。《阿兹卡班的囚徒》把这个结构执行得最完美。《凤凰社》和《死圣》稍微偏离。《死圣》是大结局,有点象《星战.西斯复仇》,人们差不多已经知道反派的下场,悬念于是落在伏地魔怎么个死法,哈利会不会同归于尽上头。在这点上,《死圣》还是很出色的。至于《凤凰社》,本身就比较弱,真正的悬念是预言球,可惜处理得太拖沓。罗琳在最近的访谈里也承认《凤凰社》太长了。
《哈利》引人入胜的秘诀,主要是魔法世界令人眼花缭乱,悬疑张力令人手不释卷,少年心理令人感同身受。
在人物塑造上,《哈利》也相当优秀。一大批性格鲜明的人物,深受读者喜爱:罗恩,赫敏,小天狼星,海格,多比,韦斯理一家,尤其是双胞胎等等。反派也有很多拥趸,马尔福,斯耐普,伏地魔等都有忠实粉丝。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哈利》里的每一个出场人物,都曾被书迷仔细研究过。为什么呢?因为罗琳习惯在后面的书里把以前书中的小角色拿出来派大用场,所以在等待下一册出版的漫长岁月里,书迷们不免细细揣测谁会从龙套堆里跳出来唱一出好戏。这是《哈利》的一个特色。例子太多了,比如第一册里小天狼星只被海格提过一句,到第三册开始就举足轻重。邓不利多的弟弟在第四册似乎是个玩笑,第七册展现出相当复杂抵死的性格。甚至魔法史课本的作者,本来只是个名字,在第七册的地位也非常重要。
罗琳写对话很有两下子,往往寥寥数语就令角色跃然纸上,写幽默讽刺争吵尤其古怪精灵,温馨浪漫相对没那么出色。我最喜欢罗恩,有时惫懒,有时又显露宽大的胸襟。都是幽默感,罗恩的幽默感跟双胞胎的幽默感是不同的,中间有精巧的差别。因为角色众多,有些人难免写得有些脸谱化,有些苍白,比如金妮就没写好。不过多数角色都很鲜明,性格有缺陷的人物写得最精彩:罗恩,卢平,洛哈特,海格,记者丽塔,乌姆里齐教授等等。
故事的叙述是从哈利的视角展开的,所以哈利最难写。罗琳必须很小心克制才不会把所有的理想都投射在他身上。邓不利多则是哈利崇拜的对象,也很容易理想化。哈利的性格从《凤凰社》开始丰满锋利起来(这大概是这一册的少数成就之一),邓校长则在《死圣》才从神坛上走下来,象个人样了。到最后,哈利和邓不利多都有血有肉。这中间的拿捏很难,罗琳有今日成就并非侥幸。
死之痛
说了这么多,还没说到正题。纯是因为这套书头绪纷纭,可说之处甚多,稍微涉及一下,就啰唆个没完。其实对我个人而言,《哈利》最深沉的吸引力来自它对人生黑暗一面的偏爱。这套书不是阳光明媚繁花似锦的伊甸园,它塑造的是一个充满痛苦的世界,贯穿全书的主题是死亡。从第一册就是如此。
7月29日罗琳接受NBC采访时说:"…The theme of how we react to death, how much we fear it. Of course, I think which is a key part of the book because Voldemort is someone who will do anything not to die. He's terrified of death. And in many ways, all of my characters are defined by their attitude to death and the possibility of death."
(…主题是我们如何应对死亡,我们何等害怕死亡,我认为这是本书一个关键。伏地魔为了不死不惜一切,他怕死怕到极点。从很多方面来说,我所有的角色都可由他们对死亡的态度来界定…)
这段话,很清楚地说明死亡主题在作者心目中的地位。哈利甫出场就是孤儿。从第一册到第三册,死亡主题主要侧重在“失去双亲的恐惧”。很多人,大多数人都经历过这种恐惧:十岁左右时,最怕自己的父母死去。幼失怙持是人生最悲惨的遭际之一。《哈利》前三册反映的就是这种恐惧。这个故事里有不少孤儿:哈利,伏地魔,纳威,海格,卢娜。。。最后还有卢平和唐克斯遗下的孤儿泰迪。罗琳在写作《魔法石》期间失去母亲,这件事影响了整本书的基调,整个魔法世界的氛围。哈利的丧亲之痛在全书到处可见,直到第七册,罗琳还借哈利对卢平说:“父母不应该离开孩子---除非万不得已!”
第四册以后,死亡主题从“恐惧双亲死亡”渐渐移到“目睹他人死亡”,再到“目睹至亲死亡”,最后到“面对自己的死亡”。这个顺序正是人一生对死亡的认识顺序,这也反映了罗琳对死亡的思考一步步深入,她对死亡有浓厚的兴趣。
第五册出现的夜骐是一种饱含寓意的动物:只有目睹过死亡的人才能看到它。我认为这个设定的含义是接触死亡,能使人进一步打开心智,看到想到以前没看过想过的东西,那些东西一直就存在,只不过天真(或有俗障)的人看不到。
小孩在五岁前后会接触到死亡概念,但很模糊。当她想通人会变老的逻辑之后,自然会得出死亡的结论(“妈妈,我不要你变老,我不要你变成外婆,我不要外婆死。”大哭)。不过这种模糊的恐惧跟旺盛的生命力比起来微不足道,很容易抚慰。一直到青少年/青年期,死亡都是红军的长征---听说过没见过。这个时期,人充满信心:那些传说中的灾难怎么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应该说,这种“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心理绝大多数人都有,是一道很重要的心理安全网,只是青少年更强烈一些。
但是迟早有一天,每个人都会明白“坏事的确会发生在我身上”。死神跟每个人都有面试约会。这样的认识虽然痛苦,却充满启发,能让人忽然看清很多事情,特别是基本的东西。戈尔在《难以忽视的真相》里讲到他热心环保的原因,就是儿子的一场车祸,使他面临死亡的威胁,在儿子挣扎于生死之间的痛苦煎熬中,他看清了什么是最重要的价值。这个价值因人而异,戈尔认为是保护地球,the greater good, 很多人则退守家庭和内心平安。
当然,跟死神的约会有早有晚,很多有福之人多少年都没接到通知,有些苦命人则早早就跟死神成了熟人。其实象哈利这样小小年纪就经历这么多生离死别的孩子,心理还能健全实在是个奇迹。襁褓中失去双亲,被虐待十年,11岁开始受死亡威胁,14岁目睹同学被杀,然后教父被杀,邓校长被杀,17岁时更是失去了一大堆亲近之人,你不能不说他是个特别坚强的人,但绝不会可爱。这就是哈利为什么不可爱的原因,他不可能象一般孩子一样可爱。罗琳脑海里的哈利,眼神想必是肃穆的。邓校长在结尾处说哈利是个比他自己更好的人,信然。
哈利之所以能战胜重重心理创伤,罗恩和赫敏的友谊非常重要。哈利施放守护神时很多次想到的都是罗恩赫敏,他们是正面,欢乐精神的来源。三个人互相帮助的过程是全书写得最成功的部分。
也许,正是因为对死亡比较了解熟悉,哈利才能在最后坦然接受死亡。换一个从没想过死的人,绝无法做到在很短的时间里鼓起勇气,放下魔杖,走向伏地魔和索命咒。
伏地魔正好跟哈利相反,怕死怕到极点,为了不死什么都可以。他的狂妄使他说服自己他并不是怕死,而是因为他是最伟大的黑巫师,能够征服死亡。他爱这么想,当然可以。其实是一回事。付地魔无法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也许他从未试过),就无法看清和理解很多重要的价值。他走的是魔道,短时间内有巨大的能量和破坏力,但终究不能持久。他的体系有重大缺陷,以自戗来获得力量注定是毁灭之路。不知生,焉知死,反过来也可以说不知死,焉知生。
为了进一步说明对死亡的理解,罗琳设计了“死圣”。本来魂器就够复杂了,死圣似乎更让人困扰。我的理解,死圣是三件流传已久的魔法圣物,由三位天才巫师制造。一件是至尊魔杖,战无不胜,威力强大;一件是回魂石,能唤回死去的灵魂;还有一件是隐形衣,可以逃过死神的追索。据说真正拥有这三件圣物的人,就是死亡的主人,可以战胜死亡。但是要真正拥有死圣,你必须勇敢面对并拥抱死亡。也就是说,战胜死亡的真正意思,是认识到死亡的不可避免,心甘情愿接受它。哈利做到了,他成了死圣的真正主人,即使至尊魔杖不在他手上。
关于死圣特别是至尊魔杖在情节上的作用,目前为止我还没想通,似乎有安排上的漏洞,欢迎朋友们赐教。不过死圣的寓意却是明显的。说罗琳最想写的主题的死亡,应不为过。很可能她创作《哈利》的过程,就是抚平丧母之痛的过程。
生之苦
Do not pity the death. Pity the living. (不要怜悯死者。怜悯活着的人)
这是邓校长对哈利说的。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值得怜悯,因为活着的人要受的苦比死亡更深重更复杂。
除了死亡,《哈利》也描写了人生的其他阴暗痛苦,随便数一下,就有恐惧,歧视,暴力,虐待,欺骗,成长的烦恼等等。下面只说比较突出的几项。
恐惧。摄魂怪很让我着迷。它是恐惧的化身。当哈利告诉卢平他最怕的是摄魂怪时,卢平说:“很聪明,说明你最怕的是恐惧本身。”第三册书数这句话对我启发最大。恐惧能让人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和勇气,对生活绝望,“从此再也不会快乐起来”。被恐惧压倒的人渐渐失去灵魂。请参考极端例子伏地魔同学。他其实是个深怀恐惧的人,所以他不需劳驾摄魂怪,自己动手交出灵魂。对抗恐惧的诀窍?快乐和积极。哈利在这方面应该说有天赋,他很早就认识到战胜恐惧的重要性。其他同学还在怕蜘蛛怕蛇的时候,他已经直奔“怕”这一心理的核心。他的勇敢不是偶然的。
巫师虽然会魔法,对付恐惧不见得比麻瓜高明。摄魂怪固然可以用守护神驱走(似乎也不是每个巫师都擅长施放守护神),伏地魔的白色恐怖却让魔法社会噤若寒蝉。不为别的,就因为大家都怕。人群的恐惧是非常可怕的东西。
再说歧视。《哈利》从多个角度描写了歧视。麻瓜歧视巫师(德斯礼一家歧视哈利,邓校长的妹妹被麻瓜欺凌);巫师歧视麻瓜,哑炮,小精灵和其他神奇生物,例子举不胜举;纯血统论巫师歧视泥巴种;作者伙同全体读者歧视纯血统论巫师。。。人与人之间,有意无意的歧视无处不在,大哥别说二哥。歧视的根源?对与自己不同的物种的恐惧。
《哈利》充斥暴力。有人注意过吗?死伤了多少人不算,单是霍格沃兹的校园暴力,就很严重。平时大伙互相发个咒语,弄个小伤出来根本就是玩笑水平。韦氏双胞胎的恶作剧很多其实很危险。哈利迷上混血王子的魔药课本之后连罗恩都一度成了牺牲品,对马尔福使神锋无形咒那幕令人震惊。魁地奇球赛死个把人是正常的,断胳膊断腿是家常便饭。教师惩罚学生的手段让人不寒而傈。难怪它要把自己隐藏起来,否则不被家长铲平才怪。不可以因为这些暴力的后果很容易治疗就付之一笑,更何况有些也是治不好的。我一直在纳闷是不是英国人特有的黑色幽默让罗琳轻易就写出这些血腥的情节和细节。
英国人的黑色幽默,也许来自他们艰难的生存环境。我的英文老师就曾对我说过,他们英国人是很坚韧(tough)的。我本人也来自坚韧的人种,不过还是很好奇他们是如何把阴暗面转成幽默而加以嘲笑的。也许我永远也弄不懂。
《哈利》从一开始就不只吸引少儿读者,成人跟小朋友一样喜爱它(如果不是更喜爱的话)。至于最后一册,当它成人小说也可以。究其原因,应该部分归功于《哈利》不粉饰太平,忠实呈现人生的阴暗复杂无情。巫师们人性弱点一应俱全,日子一点也不比麻瓜好过,荆棘遍地,世态炎凉。当然它主要描写的还是青少年的成长,妙在成人都是从青少年过来的,只要记性不太坏,产生共鸣不成问题。
哈利从吃巧克力蛙收集画片开始,慢慢长大。他先在魔法世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信心和朋友,然后校长告诉他:表现真正的自我,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再后来,他凭着自己的力量发出守护神,在朋友的帮助下,通过了三强争霸赛。一系列冒险故事,一步步认识和发现自我的过程。接下来他遭遇青春期的愤怒和迷惘,头脑发热,充满愤怒。我其实挺喜欢小天狼星的高祖菲尼亚斯爷爷,他虽然冷嘲热讽,说的话却总有一定道理:“年轻人总以为他们什么事都绝对正确。。。以为就自己有感情,有思想,就自己看到了危险。。。千万不要想方设法去了解学生们的心思。他们讨厌这么做。他们宁愿被伤心地误会。。。”青少年的确有这些矛盾混乱的心理,也往往认为世界是围着自己转的,别人总在注意议论自己。最好既被人注意,又不被人议论。而且我们都经历过“没有人能够了解我”的心态。所谓“没有人能够了解我”,是“我这么独一无二,别人不可能了解我”的意思,如果有谁假装了解,我们就嘲笑他,如果有谁真正了解,我们就感到无比愤怒。呵呵。多数人都能从这些情绪中整理出一个理性的自我,迈入成年。回头想想,很有意思。
《哈利》对青少年的心理把握很准。青春期其实真的是人生相当黑暗的段落,最乖的孩子都可能在这个时期作怪,罗琳有充分的理由将它写得黑暗。
这篇文章的谈论对象是《哈利》的阴暗面,所以没有说到它积极阳光正面的内容,也没说孩子们情窦初开时的热闹。《哈利》的核心当然还是颂扬爱与友谊,坚韧与忠诚,勇敢与自我牺牲这些价值观的。这套书的黑白两面交织得恰如其分,对价值观有细致非说教的铺陈。不过一切都是为了好故事而服务,故事是编得真棒。《哈利》当然不完美,漏洞,有;文笔拖沓重复,有;偶尔的一厢情愿,也有,可它是不是好书?绝对是。
斯蒂文金(他是罗琳的粉丝)最近写了一篇关于《哈利》的文章,其中说到:“这里面有魔法。孩子们最喜欢魔法,他们简直谗魔法。打从格林兄弟,安徒生那会儿就是这样,一直到老熟人爱丽丝追兔子,孩子们总是在找魔法部,而他们总找得到。”(there was the magic. It's what kids want more than anything; it's what they crave. That goes back to the Brothers Grimm, Hans Christian Andersen, and good old Alice, chasing after that wascally wabbit. Kids are always looking for the Ministry of Magic, and they usually find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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